弟子成熟时,师父就出现了。
晚饭前后,我和师兄岩已经在这家小店盘桓了两个多小时,兀自不肯离去。
周六下午两点抵达九华山,在龙泉饭店放下行李,祭过五脏庙,沿九华街信步前行,祁园寺,百岁宫下禅院,通慧禅林,旃檀禅林,一一礼拜。没有任务,没有期冀,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此刻,暮色渐合,游人始散,清凉的石板路上,淡淡暮霭中,满眼青山翠木,只觉得安定,平和,身心愉悦。一转头,白墙上的几个字吸引了我们的视线,看店门口的装饰,一定是家卖藏传佛教用品的店,相视一笑,走,看看去。店主是个温和恬静的女子,抱在怀里的孩子很乖,眼睛黑亮,我们挑选了一会儿,岩被人家碟子中的菜所吸引,女店主笑指旁边的太白酒楼,并告诉老板娘,这是我朋友。有了朋友,就是不一样,晚饭比午间土菜馆的清爽丰富,也便宜了很多。饭罢,男店主已经接了女店主的班,人很沉静,话不多,却颇有力量。谈话间得知,这对小夫妻,都是居士。店内人来人往,颇热闹,看得出来,有些肯定是朋友或者回头客,看的出来,人缘不错。一个客人随意的问道:“九华山有没有什么高僧?”我在旁听了,不禁心中一动,是啊,参拜了许多佛教名山,从来没有想到也没有机缘去参访善知识,岂不是入宝山而空回?见店主给客人写了两个名字,也请他帮我们抄在纸上。如果明天时间方便,如果机缘凑巧,或许我们还真要前去参访呢。“大厦庵,隆首法师;大觉寺,宗学法师”,拿着纸条,我低头默念着这两个陌生的名字。“师父好”,店主异常恭敬的问候声引起了我的注意,店内也有其他的僧人在选书,之前他们进来时,不见店主有这样的口气,抬头一瞥,是个清瘦的僧人,年纪约莫三四十岁,衣履比其他的僧人要洁净整齐,此外无甚奇异之处。我低下头继续挑选心仪的物品,待僧人买好了香,出门之后,趁店主得闲,我问:“师兄,这两位法师要怎样去寻访?”店主微微一笑,说,“刚才出去的,就是宗学法师!”我和岩当下愣住,欲待追出门去,天已这么晚,九华山这么大,法师去往何方,住在何处,我们一概不知,往哪里去追?即便追到了,说什么?问什么?岂不是唐突!心中只觉得万分遗憾,可又不由得慨叹机缘殊胜,怎么会这么巧,怎么能这么巧,当我们起心动念要去寻访法师,话音刚落的时候,他恰恰的站到了我们面前,只惊鸿一瞥,又翩然走远。有缘耶?无缘耶?已无心在此流连,问清寻访路线后,我们走出小店,夜已深,天高月小,幽蓝的天空中,独有一颗星在闪烁,像是在昭示什么吗?我们不知道,只是觉得心中充满了喜悦与期待,一路哼唱着,走回了酒店。
洗过澡,岩已沉沉睡去,我还在打着妄想,明天见面会是什么样子呢?法师会在寺内吗?如果在,会有时间见我们吗?会不会得像刘备三顾茅庐一般才能见到?法师的修为如何呢?我们该问什么呢?……不管了,猛烈的祈请三宝加持吧!于满心的期待与些微的惶恐中,我亦进入梦乡。
鸟鸣声中醒来,天光尚早,我们决定先去拜地藏王菩萨的月身宝殿。顺着山路迤逦而行,不分大寺小庙,一路敬香,随喜,兜兜转转中,来至宝殿。月身宝殿内的塔中,供奉着瞿罗国僧人金乔觉的肉身,正是地藏王菩萨的应化身,也因如此,九华山被奉为地藏菩萨的道场。这天是5月10号,母亲节,据《地藏菩萨本愿经》记载,地藏王菩萨往世曾是婆罗门女,曾是光目女,正是对母亲的爱,进而对一切如母众生的爱,使她发下这样的誓言:「十方诸佛慈哀愍我,听我为母所发广大誓愿。若得我母永离三途及斯下贱,乃至女人之身永劫不受者。愿我自今日后,对清净莲华目如来像前,却后百千万亿劫中,应有世界,所有地狱及三恶道诸罪苦众生,誓愿救拔,令离地狱恶趣,畜生饿鬼等,如是罪报等人,尽成佛竟,我然后方成正等正觉。」每每诵经诵到这一段,我总是不由得泪流满面,被地藏菩萨的大悲大愿所深深感动。我们在月身宝殿前,在地藏王菩萨的应身舍利塔前,一起诵读一遍地藏经,以此功德回向母亲及一切如母众生。
沿小径下山,走上大路,搭上景区内的大巴车,车子又约莫开了10分钟,才到凤凰松,一边买水,一边向卖水人打听大觉寺怎么走,“你们是找宗学法师吧,很多人来拜访他的,哎,那是很好的师父!”卖水人不问自答,很是爽朗。“那九华山还有别的好的师父吗?”我边掏钱边随意的问,“有名的师父多,真修行的人不多,反正我知道的,真修行的师父,就这一个!”卖水人斩钉截铁的说。“谢谢您啦!”,交了钱,我们愉快的继续步行,前方已罕有行人,只偶有汽车开过。山路静谧,林叶葳蕤,道旁不知名的小花开得正盛,耳边只听到淙淙溪水声,一个转弯,路口分岔处,一条是柏油路,另外一条是碎石子路,一块界石指向了大觉禅寺。不知道是不是缘分使然,见到界石,我们就立刻心生欢喜,只觉得这一块简单的石头,也韵味十足,充满禅意,吭哧吭哧的走在石子路上,二人商议着,回头咱随喜,把这条路修好,方便更多的人来。
和其他的寺庙不同,大觉禅寺没有山门,水泥砖垒成的两根柱子权做门关,两侧是整齐的篱笆,一大一小两块巨石,赫然耸峙在大殿前,半遮半掩,做了天然的屏风,石前自然形成的三角区内,种了十多茎细幼的嫩竹,平台西侧的石桌旁,细碎的水花高扬,一棵新栽的桂花树,正享受着夏日的清凉。我们放缓脚步,压低声线,浏览一圈,寺院不大,除了大殿,就是后面的一圈寮房,天过晌午,烈日当头,庙内不见人影。正好,先去拜佛,虔诚的低首,顶礼,放掌合掌如莲花,所拜者谁,拜佛者谁,一时两相忘。吱扭一声,寮房门开,一个很年轻的沙弥,进来添香,面色和静,目不斜视,威仪自生,令人心生欢喜。我们恭敬的合掌启问:“请问法师,宗学法师在吗?”“在,后面禅堂打坐”,“那,我们等一下吧”,“没关系,只管敲门去”,“啊?!”,我心中惊叹,还有这等事?电影电视里的高僧大德,哪有这么轻易就让人见的道理,还不管师父在干吗,只管去打扰。看来这寺的家风颇与时人不同,我们来对了!这样更要等,如果没有机会等,哪里显得我们虔诚呢?(呵呵,我等凡夫,就是这样妄念做意的吧,见笑见笑)“那怎么能行,我们还是等等吧”,“也好,请到客堂喝茶稍待”。沙弥退出,我们细细地打量起客堂,屋内非常雅净,一圈中式木质沙发椅,茶几上,整齐的放着点心糖果,东面墙壁正中,一幅达摩祖师画像,一座观音小像,旁边供养着白色蝴蝶兰,两侧是两张照片,就是他,我们昨天见到的宗学法师,分别侍立在两位老和尚旁边,想来是法师的师父了,昨天一瞥,记不清面目,今日看得分明,高额深目,不似东土人士,颇有些达摩祖师的神韵。一只硕大的蜻蜓飞进屋来,盘旋几周,落在北墙上的“悟”字上,稍顷,又落在门上,片刻后飞走了。呵呵,小家伙儿,你什么意思啊?!
关上日光灯,我们走出客堂,山溪清凉,洗手,润脸,伸个懒腰,大殿外壁上的释迦牟尼佛正在向我们微笑--“我们的藏识中有一尊幼佛(埋藏在我们心中的爱和理解的种子),我们必须给它出生的机会。当我们感触到我们的幼佛之存在的时候,我们便拥有了菩提心,即觉悟的,慈悲的心。从这一刻起,我们的一言一行都在滋养着我们心中的幼佛,我们的内心充满了快乐,信任和活力。根据大乘佛法,一旦我们唤醒了菩提心,体验到了觉悟和慈悲,修行便真正的开始了。”
咚咚咚鼓响,一个短发中年女子步履轻盈的奔向大殿,见到我们,合十微笑,这微笑是如此的亲切,让我们不由得跟着她步入大殿,殿堂内,已站满了十几位身着海青的居士,正巧还有两个拜垫空着,居士招手,示意我们过去。刚才的小沙弥,已披上法衣,原来是维那师,失敬失敬。原来我们赶上一堂法事,虽然什么也不懂,既来之,则拜之。跪拜复跪拜,也不知道僧众念的是什么经,我们口中只是念着南无阿弥陀佛,旁边敲钟的小师父看我们狼狈,把他的经书递给我们,这才知道,原来是地藏忏,因为上午刚刚念完地藏经,所以这些菩萨的名字是如此熟悉亲切,跪拜复跪拜,有了经书,感觉大不同,多谢小师父慈悲!汗水频流,腿膝酸软,内心却无比舒服,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罪障皆忏悔,恍惚中,仿佛存在于阿赖耶识中的,累世的恶业罪障都被惭愧忏悔的心净化了,被汗水洗刷了。
这边厢法事完毕,禅堂内宗学法师也下坐了,他步履从容的走进客堂,我和岩赶忙顶礼。一抬头,师父的微笑驱散了我们的拘谨,不知道从哪里谈起来的,不觉得时间的流逝,针对我们的问题,师父娓娓道来,没有高深的理论,不谈玄说妙,只是平常事,平和的语言,看似不经意,却一下子打开了我们的心,分别点透了我们的毛病所在,解答了我们的疑惑。言谈中,宗学法师提到了一行禅师倡导的以观呼吸来收摄意念的方法,如何经行,如何呼吸。在夏日的午后,在离家千里之外的,2个小时前我们还一无所知的,现在却有回家一般感觉的大觉寺客堂内,法师给我们这两个萍水相逢的不速之客耐心的示范走路和呼吸的方法,仿佛我们是刚刚学语学步的孩子,莫名的,我们的心中充满感动,泪水也情不自禁的涌出,“师父,请您收下我们作为弟子吧!”“可以,我去准备一下”,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询问我们的任何背景,因何而来,师父痛快的答应了。我和岩狂喜,不知道说什么好,唯有紧紧抓着对方的手,相对傻笑而已。
恭敬的领过皈依证,师赐法名耀缘(其后的一年多里日益体会出这个字的玄妙来,感恩师父!),师兄法名耀愉。两个名字都颇合我们的心意,怪不得起法名要这么久呢,师父是不是要先入定来观一观呢?……我又开始打妄想。随着师父步向大殿,我才发现,师父走路确实和我们不一样,每一步,都是那么从容,优雅,轻柔,仿佛脚下的,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一朵一朵刚刚绽放的莲花。披着法衣的师父,非常庄严,拈香,授三皈依,虽然只有我二人受皈依,亦一丝不苟。
受过三皈依,对大觉寺的一切更觉亲近。一对小夫妇,现在是我们的师兄了,采摘黄精回来,活泼善良的面相很讨人喜欢,“哦,你们都是耀字辈的啊,我也是,我叫耀悦,师父是按云门宗的谱给你们排的”,“呵呵,不懂,之前除了当故事看过一些禅门公案,对禅宗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师父有两个传承,一个是云门宗,传自佛源老和尚,可惜老和尚年初已经圆寂了,今年走了不少大德呢......师父很慈悲,对给居士的寮房安排的特别周到,无一不备,空调,开水煲,电视VCD-配的佛教讲座磁盘,寮房独立的卫生间,热水器......就是为了让居士可以安心的住下,安心修法,自己和其他僧人的设施却都很简陋……门口那条石子路呀,不要修,是师父特意留下的……”仿佛是认识很久了,没有陌生人说话的客套,我们开心的聊着,说话间已是到了晚饭时分,斋堂非常干净,虽都是素食,却颇丰盛美味。不见师父来过堂,耀悦师兄告诉我们,师父持午,晚饭是不吃的,也不喝茶,只喝白水,用餐也只是青菜面片而已。持戒精严,怪不得师父骨骼清癯,朴素平凡中自有一种超尘的气质,不带烟火气息,实在令人赞叹!
饭罢洗碗时,一只蓝蜻蜓停在我的裤脚上,我惊喜而讶异,小心的轻轻晃动许久,亦不飞去,你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好,我念一部地藏经回向给你,得到我的承诺,它倏的一下飞走了。夜幕降临,几位师兄纷纷走进客堂,有耀愉师兄和我,耀悦师兄和她的先生耀睿师兄,还有两位香港来的女士,其中之一就是拜地藏忏前朝我们合十微笑的师兄。这是弟子提出疑问师父开示的时间,更是自在畅谈的时间,应机说法,如沐春风。长脚的大蜘蛛车轮滚滚的一路开进客堂,它也要来听法,生怕来晚了漏下什么,夜晚客堂明亮的灯光吸引了一个美丽的客人,我们聊着天,一只黄蝴蝶溜进来,飞舞了几圈,悄悄的落在我的黄色衫子上,是同色相惜,还是有意保持低调,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大觉寺的气场,是与众不同的,清凉却又温暖,静谧而又活泼,自在,平等,包容,祥和,安定。我想,这不仅是我的,也有缘来到这里的所有众生的觉受吧。看一个人,除了观他本人,还要观察他周围的环境,有这样持戒精严的师父,有这样温和善良的弟子们,有这样干净整洁的客堂,斋堂,寮房,有这样对人类毫无戒心的小生灵,有这样充满禅意的一草一木,一切一切令人见之即生欢喜心。
夜色已深,因为转天还要赶路,我们依依不舍的离开大觉寺,门灯下,师父与我们挥手作别,不知为什么,年轻的师父却给我们一种慈悲的长者的感觉,仿佛是父亲在送别即将远行的孩子,眼泪又不争气的开始在眼眶中打转。依稀觉得,我的大觉寺之行不会就这样结束,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车站巧遇昨天拜地藏忏的居士们和在大觉寺短暂挂单的法师们,彼此微笑,感叹缘分的奇妙。
九华山,大觉禅寺,心灵的家园,我会回来的!